塔云山记
算来,我已经很久没爬塔云山了。正好近日得闲,便再爬塔云山,自然别是一番感受。
我的老家狮子口离塔云山不远,儿时是常常去的。记忆里,通往塔云山的路,是被秦岭的绿意泡软的,山路像一条揉皱的腰带,缠绕在群山的腰间。少年的我骑在父亲的二八自行车后座上,颠簸的车轱辘碾碎了路上的光斑,也碾碎了少年对远方的想象。山门那棵老槐树还记得我——它的枝丫曾勾住过我的布书包,树皮上至今留着我用石子刻下的歪扭名字,如今已被岁月拓成深褐色的沟壑,像极了山脚下老匠人脸上的皱纹。
塔云山真正的大门,是一挂从崖壁上垂落的瀑布。夏日里水流砸在青石板上,迸溅的水珠钻进衣领,凉得人打颤。父亲让我张开嘴接住,我便傻乎乎地仰头,让清甜的水汽滑进喉咙,顺带吞下几缕被水雾化的阳光。后来才知道,这瀑布有个雅称叫“珍珠帘”,明代的碑刻里写它“碎玉跳珠,映日成虹”,形容贴切,只是少了些泥土味儿。
塔云山的历史,藏在金顶观音殿的琉璃瓦里。据《镇安县志》记载,这座道观由云游至此的全真道士所建。当他拄着藜杖爬上峰顶时,见云海翻涌如沧海,孤峰兀立似蓬莱,便认定这是“道法自然”的绝佳道场。于是在绝壁之上凿石为基,用秦岭的松木与汉江的青砖,垒起了这座悬于万丈深渊之上的空中楼阁。
我最爱看金顶的晨光。当第一缕阳光掠过观音殿的鎏金宝顶,整座山峰仿佛被点着了一般。那檐角的铜铃在山风中轻颤,声音清越如叩击玉石,顺着山势滚进山谷,惊起一群啄食松子的野鸽。记得有次暴雨突至,我躲在大殿的飞檐下,看豆大的雨点砸在金顶上,溅起的水花竟泛着淡淡的金色——老道长说,这是“金顶祥光”。那时我不懂什么是祥瑞,只觉得雨水顺着瓦片流下的样子,像极了母亲缝补衣裳时垂下的丝线。
塔云山的美,是被云雾养出来的。春三月,当山脚下的油菜花刚染黄田埂,山腰的杜鹃已在云雾中绽开了第一抹红。那时我总跟着村里的孩子去采野莓,脚底下的泥土带着融化的雪水,踩上去“咯吱”作响。有次误入一片竹林,雾气浓得像牛奶,只能听见竹梢上的露珠滴落声,还有远处山雀的啼叫,听起来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。等走出竹林时,发现袖口已被雾气浸得半湿,却沾了满身竹叶的清香。
夏日的塔云山是云海的舞台。最妙的是雷雨后,整座山都泡在云海里,只有金顶像浮在浪尖的小舟。有回我和父亲在半山的观景台歇脚,忽然看见云海中涌出一条“银龙”——那是阳光穿透云层时,在云浪间投下的光带,随着风向变幻,时而蜷曲如螺,时而舒展如练。我盯着那光带看了许久,直到它消失在山坳里,掌心还留着被阳光晒热的温度。
秋天的塔云山,是被红叶点燃的。从山脚到金顶,枫树、橡树、黄栌依次换上火红的衣裳,连岩石缝里的野菊也顶着金黄的花盘。有年重阳,我跟着母亲去山上采茱萸,她教我辨认哪种果实能入药,哪种叶子可以染布。走到一片枫树林时,忽然起了风,无数红叶旋转着飘落,像一场盛大的落红。母亲伸手接住一片,说这叶子上的脉络,就像山的血管。那时我不懂什么是血管,只觉得那些细密的纹路,像极了父亲长着老茧的手掌。
冬日的塔云山,是被冰雪封印的童话。雪落无声的夜晚,整座山都裹在白棉被里,只有金顶的琉璃瓦在月光下闪着幽蓝的光。有次下过大雪,我和伙伴们踩着齐膝深的雪去看冰挂,只见悬崖上垂落着无数冰柱,粗的像水缸,细的如琴弦,在风中轻轻碰撞,发出水晶碎裂般的声响。
山路上的背夫是塔云山流动的风景。他们大多是附近的村民,肩上扛着百十来斤的货物,在陡峭的山路上健步如飞。我曾见过一位背夫大哥,背上背着给道观送的粮食,腰间还别着一把二胡。休息时,他会坐在石头上拉上一段,琴声混着山风,竟比山雀的叫声还要清亮。他说这把二胡跟了他二十年,走山路时拉上几句,就不觉得累了。后来在山神庙的壁画上,我看见一个背着柴捆的古人,腰间竟也别着一把乐器,忽然觉得,这山路上的琴声,或许已经响了千百年。
……
下山时路过石板村,看见几个孩子在玩“跳房子”,用的是山路上捡来的彩色石子。其中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,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,像极了多年前的我。看见我在看她,便跑过来塞给我一颗野莓,红红的果实上还沾着露水。我接过来放进嘴里,酸甜的滋味瞬间漫开,竟和儿时记忆里的味道分毫不差。
塔云山啊,你是秦岭褶皱里生长的千年诗篇,每一道山脊都是平仄的韵脚,每一片云雾都是流动的注脚。而我留在石阶上的脚印,早已和着山风、雨声、铜铃声,长成了你身体里的一道年轮。当暮色漫过山脊,金顶的最后一缕阳光落进我的瞳孔,我忽然明白,有些风景从来不止于眼睛,它们会顺着血管,流进灵魂的深处,在那里生根发芽,长成永远的故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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